2016年12月31日星期六

新開始


結束2016送給自己的禮物,是一片田,還有隨之而來的耕作生活。

是這樣的,近年忽然有種很強烈的想法。如果,人生上半場,不打沒把握的杖。下半場,是不是可以不作有把握的事?

此言一出,友儕紛紛笑曰:「我們只聽說過,那些暢銷書教你,人生下半場,只作有把握的事怎麼竟調轉了?」

不知道。反正,心底有種強烈慾望,嘗試一些從來不認為自己能做的事。不論成敗,都叫試過,不是嗎?

去年一口氣去了十二天禪修,是第一炮。今年,開始思考,小時候曾經有過許多想作的事,統統放棄了。因為社會的主流價值告訴你,一個人應該集中火力,把青春投資在成效和回報都最大的事情上。

於是,那些只是喜歡,卻不擅長的事情,隨着年月失落在記憶裡。慢慢連自己也相信了,它本來就不是自己那杯茶。如是者,拋諸腦後許多年,忽然,那心癮像條虫般鑽出來,噢這感覺,怎麼似曾相識?

失落了的記憶中,有這一幕。小學一年級那年,人人都要報名參加課外活動。我二話不說,選了「園藝學會」。理由很簡單,因為覺得花兒很美。

負責的老師,明顯是個高手,藝高人膽大,第一課就教我們種——非洲紫蘿蘭!對就是那些看上去很矜貴,葉面有絨毛,太多或太少水,太光或太暗,過度照顧或照顧不足都種不好的紫藍色盆栽。

當老看着手中的花讚嘆,幾歲的我,就望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小盆栽輕嘆。結果,大半年下來,我種甚麼死甚麼,唯一死不去的,是仙人掌。弱小心靈,內疚死了。旁觀其他同學仔,雖然也種得不怎麼樣,但至少植物還活着。為免不斷殺生,罪孽深重,直到入了大學,我都沒有再種過一株草。(耕耘記/一)

2016年12月28日星期三

身心不滿足



難得放假,又是重讀舊書之時。自己有鋪癮,一部書,新鮮滾熱辣買回來,先看一次。然後,放它十年八載,看第二次。年齡、心態不同,通常得著的,又有點不一樣。

還記得那年,在東京當交流生,乙武洋匡紅遍整個日本。對,就是《五體不滿足的》作者。他天生沒有手腳,但樂天聰敏得不得了。大小傳媒爭相訪問他,他的陽光笑容和伶牙利齒,迷倒了三歲到八十歲的日本人,著作七個月賣了380萬部,連學校老師也以他為教材。

當年以龜速讀完日文原著,最欣賞他的幽默感。一個天生與別不同的人,看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樣。今天重讀,覺得更有趣的,反而是乙武身邊人如何培養和教導他。

一個正常阿媽,得知剛出生兒子沒手沒腳,會有甚麼反應?放聲大哭?當場昏倒?乙武的媽媽竟然高呼:「好得意!」孩子被親人無條件接受,自能更自信更接受自己吧。

乙武要坐輪椅。小學老師高木看穿他的潛質,不想他一生困在殘障圈子中打滾。由小一起,已不准他用輪椅出入。加上乙武經常炫耀自己坐輪椅的身份,正好一挫他的銳氣。如此大膽的一個決定,有多少老師願意為了孩子去做?

沒有了輪椅,乙武行動較慢,怎麼辦?高木老師讓孩子共同商議上課規則,例如讓乙武有更多走動時間,或者難度較低的體育課。同學仔年紀小小,已明白甚麼叫作「共融」。

在悉心培育下,乙武後來名成利就,做過傳媒,出任過公職,結了婚並生了三個孩子,一度考慮參選參議員。令人唏噓的卻是,數月前乙武跟妻子協議正式離婚,原因是乙武先後跟多名女性發生婚外情。究竟,不滿足的,是五體,抑或心靈?

2016年12月25日星期日

Eric



同學間在瘋傳馬傑偉老師的鴻文《中大,多謝你送給我美好的回憶》。

其實,我們從來沒稱呼馬傑偉為老師,更沒尊稱他為教授,他一直只讓我們喚他作Eric,甚至是響全朶Eric Ma。當年我們班上也有同學叫作EricEricEric答問題時,很搞笑。

今時今日,大學生對老師直呼其名,不出奇。但當年這個平等而親切的稱呼,令Eric在我們心中變得很不一樣。亦師亦友的片段中,最記得那一杯咖啡。

話說某天下課,Eric無端白事向忙着散水趕校巴的我們說:「喂,你地有無邊個鍾意睇下書咁架?」我們一愣。「有就一齊搞下讀書會啦。」

之後,每兩星期一次,幾個同學仔,準時到達人文館,Eric就駕車載我們到逸夫guest house邊吃下午茶邊談書。我們輪流挑書,讀過蘇珊娜塔瑪洛的《依隨你心》、董啟章的《地圖集》等等。書的內容,我已統統忘掉。唯獨記得,無咖啡不歡的我,在那兒初嚐有酒精的愛爾蘭咖啡,一喝鍾情。

Eric教電視文化研究,人人搶着選修。看電視都可以當作讀書,好爽。不過,功課卻很令人頭痛。我是直線思維的人,文化研究愛講符號分析,它懂我,我不懂它。課餘求問於EricEric贈了一句:「你寫的東西,太『大路』。」

畢業後多年,再遇見Eric,其時我剛開始在明報寫專欄。我問他:「我的文章,還很『大路』嗎?」他又贈了一句:「寫專欄要有性格,『大路』也是一種性格。你把自己的性格放胆發揮就行了。」

時光荏苒,刻下Eric以初老(young old)自居。當年的學生亦已屆諸事牽掛的中年,很羨慕Eric坦然豁達的生活。Eric說,中大給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回憶。其實,Eric也是我們的集體回憶。Eric,榮幸上過你的課,祝初老歲月天天精彩。

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

未及說再見

數數手指,年底便教書滿十年了。十年來跟學生有過很多快樂經驗,師生一起成長的感覺,很美好。如果要說,有甚麼遺憾的話,大概就是,不能跟所有孩子,好好說再見。

我知,我老土,認定一句再見,是任何關係中,最簡單而圓滿的結束。但久不久,就有一些學生不辭而別。而年輕人忽然失踪,又格外令人擔心。

起得入行之初,有個學生,平日上課很投入,突然一連幾周缺課,同學仔和我擔心得不得了。後來方知,她家中發生劇變,忽然退學並離港了。

自此,每逢學生接連缺席,我都會想,是不是出甚麼事了?打十次八次電話都沒人接,終於接通,得到的答案,通常是:「噢,我不讀了,所以沒來。」「咦?沒聽你提過?」「吓,要提的嗎?」

同學仔的想法是,付了學費,來不來上課,是他個人的事。不再付學費,也不出現,自然就是不再讀了,還要通知?

教育商品化,最令人難受的,不是有錢大晒、怪獸家長、投訴文化等等,而是,沒有人再相信,師生之間,不是買賣,而是感情。

同學覺得,停補習也要道別,太奇怪。因為一般的補習社,一百幾十人一班,老師連學生有無上課都不知道,又怎會介意他們是否缺席?

但是,我們的小班,幾個孩子每周相見,整整一年一起玩遊戲,一起討論,一起創作,一起分享心事,一起解決問題,實在很難當別人或自己隱形吧。

明明上周還有講有笑,忽然人間蒸發。不只我,其他同學仔也感頓失。一聲不響就走,又如何?是我太落伍了,抑或香港人真的太忙了?

偶然,過時過節,我也會想像,未及說再見的你你你,今天長得怎麼樣了?聖誕將至,祝福你們,一切安好,活得高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