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31日星期五

好好說再見



跟孩子們的演出,落幕了。演後抑鬱,年年如是,真不爭氣。就算明知幕下還是幕再起,曲終人散那刻,還是萬般不捨。就算演出年年有,再來,也非此情此景同一班人同一樣的笑聲同一樣的脈衝呼應。

每次演出,都在暑假,少不免有些同學仔畢業,準備踏進大學校園。台上台下的笑與淚,活像最美妙的餞行曲。在我腦海湧現的,卻是孩子們數年下來的轉變。

還記得四年前,Y來上課,坐在最後排,半天不說一句話。後來發現,安安靜靜的他,是個思考型的孩子,最愛奕棋。平日說話不多,但一開口,就像將軍抽車般,撃中某些邏輯謬誤。又後來,我發現愛讀書的他,文采甚佳,字裡行間充滿洞察世情的同理心。這個理性小子,難得心底有情。

心底的情,令他四年來克服了害羞的性格,走上舞台擔正演戲,說要說的話。心底的情,也驅使他一個人零晨走到社運現場,默默觀察我城的哀愁。今天他會在自己生活的範疇中,把獨立思考後得出的結論,默默實踐。入大學了,他說,文學、哲學和社會科學,就是他要走的路。

J遇上,說來有段縁份。當年我還在唸大學,替一位小學生補習英文。小妹妹不愛英文,只愛畫畫,我就教她給自己的畫配上英文標題。多年後,我想都沒有想過,在通識班再遇亭亭玉立的她。她仍然愛畫畫,還把對藝術的追求與掙扎,寫進去年我們的演出劇本裡。

J在班中不算最搶眼,卻最可靠。她永遠看通大局需要甚麼,然後自發付出,支持整個團隊。她說,如果將來無機會畫畫,她希望當社工。我仿佛已看見,數年後她就是有耐性、好脾氣、愛心滿滿的J姑娘。

相遇難,別亦難。幕下這刻,讓我們好好擁抱,好好說再見。未來,路還遠,請珍重。

2015年7月28日星期二

視非黑白



愛煞了這個劇名:「視非黑白」。

一年一度,跟「辯論X戲劇X通識」課程的同學仔籌備演出,當中有個歷史時刻,就是為演出改名。

圍讀首天,每人創作一個劇名,不記名投票,選出心水。去年,我們預演佔中的故事,同學們改了一個很型仔的名字,叫「佔事幫」。今年,我們談廣告包裝、政治化妝以及傳媒的議題設定功能,登、登、登、櫈,劇名又有驚喜──「視非黑白」!

凡事沒有絕對的對與錯;世上也沒有絕對的好人或壞人。紛擾世代,有圖未必有真相,最重要的東西要用心才看得見。我一直想不出一個好好的soundbite,去表達這個信念。同學仔的創意,叮一聲,就中point了。

十來歲的年輕人,剛剛脫離非黑即白的童年,初嚐成人世界許多灰色地帶,遇上的衝擊與思考,着實不少。我們不要標準答案,只願帶着一個問題而來,帶着更多問題離開。有問題的人生,才是最好玩的人生。在亂世中,找到自己相信的價值,就是通識。但是,用甚麼方法去學,效果最好?

大概,離不開反覆而深入的正反辯論,以及利用不同角色,去演活多角度的現實。一整年下來,同學透過深度探索和研究,提煉成舞台上的莊嚴演出。跟去年相比,我們多花了一倍的時間、心力去創作,過程中的阻滯和挑戰更多。路不易走,卻是更大的祝福。因為不論結果好壞,孩子們都得挺起胸膛去面對、去承擔。自己人生自己負責,不正是我們對下一代的最大寄望?

明天,公演了。我向來有演後抑鬱症,這一次,演前已開始抑鬱,萬分捨不得。這一年,我們一起走過,感激所有曾經為這個演出付出的人。同學們,Good show

2015年7月25日星期六

辯論X戲劇X通識



「辯論X戲劇X通識」課程,是我所有教學項目當中,最「大陣仗」的一個。也是自己最花心力構思、最着緊完成的一個。

孩子們要花整整一年,由議題探討、資料蒐集、文本分析、個案研究、課堂辯論、人物設計、故事創作、寫劇本以至最後粉墨登場,都親自落手落腳去完成。身為導師,我們定好了大題目,就放手讓孩子帶着我們走,他們的求知慾有多大,我們就陪伴他們走得多高多遠。這個「有機」的互動過程,很刺激,見步行步發展,結果往往出人意表。

去年,我們開了一個很闊的題目:「公民」。同學由收集口述歷史開始,發展出十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,以佔中為背景,演出人生百態。當時無人覺得佔中真的會發生,我們就當虛構的故事去演。

故事裡運動持續了兩個多月,舞台上鮮艷的帳篷是戲的亮點。誰又想到,後來一觸即發的雨傘運動,就像把劇情放大百倍上演,一樣漂漂亮亮抗爭了兩個多月……

今年,我們研究「政治、商業與傳媒的關係」。適逢雨傘運動,小城的風風雨雨,返過來變成研究個案。及至開始構思故事,同學說,做戲要有張力,不如以一家快執笠的傳媒作背景?不久,亞視就出現了欠薪醜聞……

劇本裡最重要的轉捩點,關乎一件問題產品。同學互相拋橋,最後投票決定選出一個「污水淨化器」來串連劇情。然後在排練倒數的日子,香港爆發了食水含鉛的事件……

戲如人生,人生如戲。究竟,通識是甚麼?答案太多,其中一個,大概就是:跟社會同步,甚至,比它走前一步。我們未必能夠扭轉大局,但有澄明的心眼,洞察世事的前因後果,憑良心作選擇,已是辯論的批判思考,加上戲劇的同理心,所能結出最好的果實。

2015年7月22日星期三

寫作是現代巧克力



不是要教寫作班,也不曾認真思考,究竟甚麼人,最能寫。

愛閱讀的?語文根底好的?有創意的?愈想愈發現,統統不是。我給自己的答案是──好想好想好想別人明白自己的人。

世間上,會有人不希望別人明白自己的嗎?似乎無。其實,好多。紛擾俗世,凡人如你我,被消失,很易;被明白,太難。往往,我們並不真正尋求被明白,只想被聆聽,有時,連仔細聆聽也不必,有人陪伴就夠。

但是,有些人不行。他們渴望跟人交流,渴望得要死。而真正的交流是,你說的,對方不但聽,也消化,繼而有回應,引發新刺激,令你也忍不住去聽去消化去回應。愈鑽愈深,內容隨意,論政無妨,談情亦可。Click中了,叮叮叮叮叮,心中朵朵花開,是人生在世最「high」的事。

而眾多藝術創作中,影像牽動情緒,舞蹈與音樂各有意境,但只有文字,可以那麼精準、細緻、深入地表達一種想法。你好想掏個心出來公諸於世,於是有無窮的動力,去修煉去磨筆,務求表達到令讀者明白為止。

同樣是文字,說話不行嗎?幹嗎一定要寫?因為,一篇文章幾百字,人們會花三分鐘去看。但如果講三分鐘,未到第四句已被打斷。眾聲喧嘩的香港,就是這麼奇怪。

一直覺得,現代人,不是寫不出文章,而是不享受深入溝通。又或者,我們以為,支離破碎可覆可不覆的短訊,已是溝通。我們強烈需要被陪伴,所以有24小時候命、環球無阻隔的裝置和軟件。但我們一生都未試過交流發揮到極致的快感。就像亦舒在<朝花夕拾>裡說過,時代進化,只吃牙膏餐的未來人,永遠不會明白,巧克力有多好吃。試一次,畢生上癮。寫文章的天份,留給喜歡巧克力的人。

2015年7月19日星期日

寫作基本盤



今年除了通識班,加開了寫作班。準備過程中,難免想起自己寫作的二、三事。

記得九把刀說過,他偶然會借用自己的經歷,放進小說作品。朋友都驚訝,他的記性,怎可能這麼好?但他說,自己的記性從來不好,只是有個習慣,把發生過的事,在腦海溫習很多遍,入了腦,走筆之際,不其然就派上用場了。

不知是否所有人寫作人皆如此。我也是朋友眼中,記性好得不行的人。但我知道,那不是記性。記性好的人,不會忘記即日新聞,也不會記不起午飯吃了甚麼,而我會。

不過,同一時間,我有本事把友儕間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情,誰誰誰的眼神、表情、說過哪句話,甚至空氣在左邊還是右邊飄過,繪聲繪影憶述,愈講愈忘我,愈講愈陶醉,久遠往事,鮮活如昨,激動指數完全不隨年月遞減。

我是對甚麼都捨不得的人。某年跟同學宿營唱過的歌,工作結束時跟伙伴的擁抱,學生送我的隻字片言,旅途上偶遇的人和事……當中最最最無聊的小節都視作瑰寶。我不懂講再見,害怕不辭而別,恐懼頓失。世事無常,唯一可控制的,是自己記住了多少。於是,慣性把經歷在腦海倒帶,一千次,一萬次,深信只要把記憶烙下,就不會失去,然後,繼續安心上路。

但是,我仍怕,我怕有一天老人痴呆。小時候我就羨慕會畫畫的朋友,能夠栩栩如生紀錄回憶。而我的畫功爛到不行,唯有靠文字,寫寫寫寫寫,有一天腦退化了,捧着文章,看着熟練的字蹟,讀着陌生的自己的故事,至少,我知我活過。寫作於我,是為了駕馭那頭拴不住的情緒野馬,留下所有曾經撼動我心的經歷。只怪自己天生敏感,能讓我激動的事情,又是他媽的多,它們就是我的寫作「基本盤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