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6月30日星期三

不完美原來很美


她,成長於一個充滿比較和批判的原生家庭,在學校也曾遭同學欺凌。為了建立自信,她搏命讀書,事事力求完美,但無論多成功,還是認定「我怎樣都不夠好」。

她回溯心路歷程,完美主義下,最底層的情緒,原來是恐懼。恐懼若我不完美就不被愛或被傷害。恐懼的持久力很猛,直至數十年後的今天,她已擁有一個幸福家庭,卻仍無法相信自己值得這些幸福。

道理上,她明白往事已矣。但心理上,情緒翻騰如舊。她嘗試跟自己對話,把心思拉回幸福的當下。成功嗎?我問。一時時,很mindful的時候,才做得到。她說。

如何維持mindful的狀態?我問。於是,她為自己設計了一項功課:每天早晚,各畫一幅zentagle,當作正念練習。

偶然,完美主義發作,看不順眼自己的畫作,她強忍着不修改,只待翌日另畫佳作。如是者過了半年,儲了數百張畫,某天她把心一橫,把它們拼貼在一起,大大幅掛在屋內!

然後,她睜眼細看半年來的功課,咦,奇怪,怎麼當初的暇疵,統統不見了?她努力回想,卻無論如何想不起,究竟哪一筆哪一劃出過錯。倒是看見海量的zentagles填滿了一幅牆,視覺極震撼,不禁驚嘆:「好靚!」

好靚,出自她的口,是奇蹟。雖知道擁抱完美主義的人,甚少覺得自己所出「好靚」,只會覺得再靚都唔夠靚,重點,是「唔夠」,我唔夠好。

「原來,很多的不完美加起來,其實都可以好靚!」她微笑着說。半年下來,她終於開始接受,自己的不完美,原來很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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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26日星期六

由每日一蘋果到每人一蘋果


執筆之時,《蘋果日報》最後一天見報,臉書上繼續湧現眾人的「#照妖鏡」洗版。

不得不驚訝,原來26年來,幾乎人人都上過蘋果,當中泰半還不是有名有姓的社會賢達,而是不折不扣的素人。他們可能因為一個獨特的嗜好、一種有趣的生活方式、或者一些另類的體會,就上了報紙。

人海茫茫,千人一面,蘋果卻發掘出每個人之獨一無二,交織出豐富的香港面貌。箇中的生命力,才是社會真正的縮影,教人明白就算在最繁榮的年代,我們都不只是副賺錢機器。蘋果連結了每個有血有肉的人,26年後化成排山倒海、眾志成城的洗版浪潮,回饋編採團隊的心血。

當然蘋果從來惹火。記得當年新聞系的指定功課,就是研究蘋果如何嘩眾取寵煽腥色。A-level經濟學,會以蘋果割喉搶灘作為以傾銷破壞競爭的例子。生意一盤,不計成本,你想睇,我敢寫,既是蘋果的優勢也是盲點。

如今,一個跳脫的生命被活活捏死,聽說罪名牽涉背後的利益操作。是耶非耶?退一萬步,就算媒體從來都是利益的前台,有更多不同利益存在且互相抗衡,終究不是比單一利益的壟斷,更能避免最不堪的事情發生嗎?

事到如今,可奈何。猶幸任何自由都可被摧毀,只有思想自由拿不走。每有大事發生,都是你我他命運共同體的一次思想練習。繼每日一蘋果催生每人一蘋果的洗版, 大事陸續有來,思想必也千錘百煉。你離開了卻散落四周,香港人共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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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22日星期二

「人生無意義」這辯題(下)


上回提及,年輕人所需要的「一個做人的理由」,或曰「人生的意義」,究竟是甚麼?

說來肉麻,但,真心,他們眼中人生的終極意義,甚至唯一意義,就是——「改變世界」。做甚麼都好,總之,要令世界變得更好。

「日日掛住打機瞓覺,講咩改變世界?」大人失笑。但其實,打機、瞓覺,只是結果,不是初衷。

我要改變世界,但我不知怎樣做。我問大人,大人叫我讀好書再算。但讀好書頂多有飯食,有飯食不等於可改變世界。

如果只是有飯食,食足幾十年就死,即是嘥米飯,那還不如不活,環保些,對地球好。

大人無方法,我唯有自己搵,但網上無答案,唯有自己諗。諗極諗唔到,打鋪機再算⋯⋯哎呀呀,怎麼天光了?原來我已打了一晚⋯⋯

信不信由你,不少年輕人,確實為此很糾結。大人可視之為離地,但他們的心志,其實大人望塵莫及。

大人相信,先活着,再談理想,年輕人卻最厭惡這些「survival talk」 。對年輕人來說,survival是 means,改變世界是ends,如無ends,survive來幹嗎 ?

放下批判,陪他們一起探索,大人願意這樣做嗎?然而,畢生只求活着,沒有為世界做過甚麼的我們,又有能力跟孩子們站在同一高度去改變世界嗎?

又或者,年輕人不求大人陪伴,只求一個自由馳騁的空間。昔日沒有空間,因為世界都被各種成功方程式壟斷了。今天連宇宙都快瓦解了,有心領航者,要重建新秩序,總有位入吧。想到這裡,或許,未來並沒有想像中絕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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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18日星期五

「人生無意義」這辯題(上)


辯論課上,我請各同學仔自由出題,再投票選出最佳辯題,並自選站方進行辯論。

大熱勝出的竟然是:「人生無意義」。而且人人爭做正方,無人想做反方。

這,不是第一次。在很多不同學校、水平、背景、年齡的同學當中,都發生過。

有那麽灰嗎?我問大家。眾人嘆氣。難道你又覺得人生有意義?同學反問。

每天一睜眼,排程密密麻麻。做極未完,一天又過。翌日扎醒,又再輪迴。咁就十幾年,你話,做人為乜?

你是說,你所做的,都不是你想做的?我問。不知道,同學說。

我只知道,在我能夠確認自己想做甚麼之前,已有很多必先完成的事情。然後因為已花了太多時間在那些事情上,唯有說服自己,那些都是我想要的。到了今天,我已搞不清楚,自己真心想要甚麼。

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甚麼。就算知道也無信心做得到。就算做得到也不覺得會被世界接納。不被世界接納的人,談何人生的意義?

同學仔講的,不是穿鑿附會的哲學討論,而是內心脆弱不堪的identity crisis。

我震驚。也無言。想起的是,某些廿來歲的coaching clients,比同學仔稍為年長一點,當被問及「你的理想人生是甚麼」時,其回應也教我當場打個突:「其實我不知道為甚麼要做人」。

究竟為甚麼會這樣?他們所需要的「一個做人的理由」,或曰「人生的意義」,究竟是甚麼?

2021年6月14日星期一

天下無不散之水


收到一個奇怪的包裹,我打開,一件似曾相識的長衫,躺在眼前。

長衫,是我的中學校服。

那年,A-level畢業,朋友說,她演戲,要找件長衫做戲服,可借校服一用?

準備進大學的我,心想,校服從此不穿白不穿,爽快答應。

然後,我一直以為她已把校服還我。她也忘了自己從未還我校服。

廿多年後的這天,我再捧起這校服,質感都還這麽熟悉,心中無限觸動,給她發短訊:「What a surprise!你這陣子都好嗎?改天聚聚舊?」

她回覆:「當你收到校服時,我們一家四口已離港,抱歉不能來探望你了。保重。」

兩天後,她在臉書公開剖白不辭而別的心情。我心想,歸還長衫,不也是一個鄭重的道別?

長衫竟還很合身,證實小妹始終如一,肥妹一名。無論時日多久,距離多遠,有些東西,始終如一,就是她的道別之言吧。

天下無不散之水,豈止朋友圈。任教的辯論隊,學期初招生,兩個新人單刀直入:「我們12月就離港了,可以入隊嗎?」可以可以,最緊要有心。

12月走兩人,1月多走一人,暑假將再走一人。我唏噓。身旁的聯合教練卻大志滿滿:「好,你們去開拓一個海外分部吧!」

聯合教練今年廿歲,沒有歷史的情感包袱,期待的,是散水式遍地開花。

而我想起一些更早離開的隊員,去年因着時差之便,一度繼續越洋參加視像訓練。變幻莫測的時代裡,聚與散,本來就不是個零和遊戲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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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10日星期四

那一尾好難養的金魚


電影《濁水漂流》裡最有趣的一幕,是老爺死了,留下一尾金魚,輝哥告訴何姑娘:「呢條魚好難養,又要換水又要餵,好多心機,不如你攞返去試下,當幫老爺養啦。」

何姑娘為老爺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,是不是好心做壞事?不一定。搞不好老爺因為重遇兒子,終於無憾,才決定自尋了斷。但肯定的是,何姑娘根本體會不到老爺(及其他露宿者)的生命,究竟發生了甚麼事。

輝哥出獄了,卻不肯住中途宿舍。何姑娘花私人時間來幫他,說「我不是老奉來幫你」,他索性還一句「我也不是老奉要俾你幫。」

他甚麼都不要,不要錢、不要同情、不要幫助,只要——一個道歉。你肯道歉,代表甚麼?代表我值得。要維持一條魚或一個人的生命,有多艱難,別人永遠不會懂,但至少,道理面前人人平等,得到一個道歉,證明你仍把我當一個人。

「深水埗係窮人住的地方,起咁多豪宅做咩?你叫D窮人住邊?」輝哥問。窮人也是人,都有阿媽生,都值得存在,值得被看見。他們和他們的家檔,都不是垃圾。

何況他們真的不是垃圾。有人上過戰場;有人識睇相;水、電、木工統統難不到他們⋯⋯但這些力量,無人看見。為甚麼出冊了,兄弟都不想你重新做人?因為你懂我懂,當做人沒有尊嚴,不如終日醉生夢死。

無處容身,未算最壞。存在而不被看見,才最難過。那條魚,最後跟了何姑娘回家,因為何姑娘已是最願意去看見牠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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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6日星期日

跨時代的共殤天線


上回寫了《共殤的天線》,提及經歷重大創傷的人,身上從此有條天線,就算沒任何儀式,都可sense到彼此之間「共殤」的認證。

然後朋友說,「共殤」的力量再大,若沒有了行為,如何傳承?承傳,必須由外到內,透過行為、文字、影像、故事,讓後來者理解先行者的經歷,不是嗎?

然後我想起,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講歷史。老人家開口埋口慨嘆這,悼念那,小朋友如我,當佢唱歌,沒明白過甚麼。左耳入,右耳出,無親身經歷,談何同理心?咸豐年前的事,講嚟做乜?

然後,在一個不同的時代、不同的場景,我輩一起陷入另一浪共殤中,忽爾明白,前人所經歷的黑白顛倒、指鹿為馬、花果飄零是怎麼回事。

就正如「做左阿媽先知做阿媽有幾辛苦」,經歷過共殤方知道上一代的共殤有多殤。時代不同,經歷雷同,情感互通。32年來,跟再之前的32 年,以及往後的很多個32年,總會繼續有些人和事,激起人性對真相的堅持、對良知的守護、對公義的追求。

幸或不幸,歷史不斷循環,我們總是在下一個不公義中,明白了從前的不公義,連接出一條跨時代、跨地域、甚至跨民族的共殤天線。

如果有一天,天線斷連了,怎辦?放心,屆時當代必已活在自由幸福當中,才會感受不到傷痛,甚至質疑共殤是天荒夜譚。果真如此,不也可喜可賀?而所有先行者,總算幸不辱命。功成不必在我,功成必定有我。會有那一天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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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6月4日星期五

共殤的天線

三十多年來,我們都在做這事,忽然無以為繼,情何以堪,未來的日子,如何安放這份心情?

昔日,我們自豪地說,為甚麼我們有晚會?因為只有香港才有悼念的自由。但想深一層,有自由,不一定會用。不在乎了、熱情淡了、忙起來了⋯⋯我們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不使用這自由。而使用的理由,只有一個——我們仍然有心。

原來,有自由不是最值得自豪,有心才是。近來流行講「致一直還在堅持的人」⋯⋯堅持的why,很清楚。那麼,how呢,以後又該怎麼做?

身外物,包括任何儀式,可隨時被拿走。但每個人心裡裝載着甚麼,外界總無法規管。一件事,如果可以在心中裝載三十年,其實也不難裝載一世吧。

最大的挑戰,反而是,自己知道自己在堅持,但怎知道大家都在堅持?堅持不難,堅持而不覺孤單,最難。當一件事只可意會,不可言傳,也無具體的呈現,正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最大的信任考驗。這份信任,如何「認證」?

記得有coaching client告訴我,當人生經歷了一場重大的傷痛,身上就彷彿多了一條天線,之後再到任何地方,一眼就能把同路人認出來。你我之間連話都不用說,已「sense到」某種微妙的共振。這個「sense」,就是共同體的認證。

果真如此,不管在過去三十多年,抑或近年,香港人的「共殤」, 早已深深紮根,孕育出延綿不斷的天線。Sense這回事, 無色無味無形無相,但正因如此,再無從被消滅。千秋萬代,生生不息,不是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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