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9月29日星期一

給--同路人(寫在太遲之前)



今早起來(其實有沒有睡過?),腦海仍是大街上的畫面。過去兩天,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。徹夜看新聞,在不算前線的現場耳聞目睹,至今仍不能相信,這裡是香港,這些事情會在我們眼前發生。

好難過,好憤怒,好痛。但也很想很想對所有同路人說,拜託,無論多難過,多憤怒,多痛,都不要輕言犧牲。

沒有甚麼比生命更寶貴。香港早已不是我們熟悉的香港。如果為了效率,港鐵可以隨便輾斃一隻小狗,我真的不會奇怪,為了所謂社會秩序,政府可以荷槍實彈,對付手無寸鐵的市民。

有人說,在現場被橡膠子彈打中。特首說,橡膠子彈和解放軍入城都是謠言。我也衷心希望只是謠言。但共產黨說過,六四事件中一個人都無死過。所以我寧願用讀「人民日報」的心態去解讀政府的line-to-take。特首不澄清甚麼還好,我還是半信半疑的。他一澄清,我就毫無疑問對那謠言信到十足了。

看到群眾不帶任何武器,甚至不配任何自衛裝備,雙手高舉攔在警察前保護學生,我只想起六四那年,老百姓帶着水果和農作物,在城外送給解放軍,希望勸退要入城的坦克。

王丹在他的回憶錄中,提過這一段。當年在學運發展之初,有位長輩問他,他估計學運最壞會發展到哪個地步。王丹說,當局清場,可能會打我們一身,然後逐一抬走。當年,無人相信會屠城,但發生了。今天,我們都不相信,香港會像大陸般處理非暴力的示威,但也發生了。坦克入城,催淚彈清場,都是一心爭取理想的我們,未必想過,又或者就算想像過,也未必有足夠的心理和實際準備去應付的。變天,要講時機、講一呼百應、講一鼓作氣。但自古以來,成功的變天,更要講求有張有馳,留有用之身,謀定而後動。

很難受,真的很難受。每當想到,我們做錯了甚麼?學生做錯了甚麼?我們只是愛香港,於是站了出來,用最溫柔的方法去抗爭。如果這樣都要畏首畏尾,強權不就得逞了?

這個問題,困擾了我很久。或許,可以這樣想:如果在我面情,有個狂躁症病人,拿着劈友用的牛肉刀要來嶄我,就算道理在我這邊,就算這人是我的至親(例如阿爺),這一刻我要做的,不是對恃,不是理論,而是──逃!


槍桿子政權,比狂躁瘋漢可怕千千萬萬倍。我不敢想像這場抗爭會如何演變,而事情發展之迅速,往往是每個參加者始料未及的。昨晚,看到抗爭的群眾,在催淚彈前急速疏散,平息後又再捲土重來。這種打游擊的意志與智慧,真的鼓舞。

然而,這份理智與機警,隨着運動的升溫,可能愈來愈難維持。群眾情緒,從來不是個人意志能輕易抵抗的。人在社運現場,心理可以很複雜。我們害怕犧牲,卻又渴望犧牲。心底裡可能甚至有種以犧牲喚醒良知的感召。而振臂一呼的情緒,很容易互相傳染。但好肯定的是,沒有甚麼比生命更重要。信念如一,理想不能退,可別忘記民主從來是個鬥長命的遊戲。拜託,無論發生甚或事,保護自己,切勿輕言犧牲。

 

2014年9月28日星期日

撑學生



過去一周,精神分裂。

當大學生們在政總罷課不罷學,我在大學裡為預備考AO/EO的同學仔主持工作坊。有人血脈沸騰反政府,有人一腔熱血入官場。壁壘分明還好,有趣的是,年輕人這邊箱在課室練兵,那邊箱趁休息看政總現場的校內轉播。也聞說有人日間來上工作坊,傍晚去政總聽課。

我們的新一代,都在默默改變。他們比咱們想像的,心思都要複雜細密得多。我問同學,為何想加入政府。以往的答案是「人工高囉」、「穩定嘛」,間中也有「為人民服務」之類的講法。今年,不少人給我一個無敵理由──我對香港好奇。

為甚麼人人都在努力,香港卻愈來愈走下坡?為甚麼政府天天在運作,社會矛盾仍是愈來愈深?香港社會是分裂抑或多元?是非友即敵,抑或和而不同?在紛亂的社會中,政府有甚麼角色?是在幫忙抑或幫倒忙?同學說,不曾做過政府,或許永遠不知道真正答案。

從何時起,政府工對大學生,再不是一隻「鐵飯碗」,而是一扇看世界的窗。同學要了解這大時代賦予我們甚麼,我們又如何安身立命。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入政府,不為甚麼,為一個360度的思考平台。

成年人愛向年輕人冠以不成熟的標籤,因為咱們總是用最現實的尺,去量度他們的動機。返工不為份糧為啥?罷課無用罷來幹嗎?然而同學的思考,早已超脫務實的功能主義。沈佳宜話齋:「人生大部分事情,本來就是徒勞無功的。」但往往徒勞無功之事都肯去做的人,才最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

能夠對一份信念、一個問題,如斯認真地思考,過程本身比甚麼都珍貴。加入政府如是,罷課如是。說到底,誰又夠膽說,甚麼一定比甚麼更有用?

2014年9月25日星期四

死魚翻生



久不見面的苗延琼醫生,跟我分享她的著作我為情狂

我常想,身體生病,斷症準確,就藥到病除。但心病,恐怕就棘手多。事關看得開的人不用醫,看不開的求醫了心念也未必轉得來。為精神病人打開一扇門,看到生命曙光,功德無量。但,那門匙,究竟是甚麼?

書中最窩心的,要數志芳的故事。長住精神病房的病人,重返社區機會極微,俗稱「死魚」,志芳就是其中一條。她有慢性精神分裂兼輕度弱智,經常情緒不穩,愛用粗話罵人,尤其愛侮辱年輕男醫生,揚言自己只招呼老坑!

她的瘋狂,嚇跑過醫生,多次轉介中途宿舍又無人收留。苗醫生駛盡渾身解數,但傳統的輔導對她完全無用,怎麼辨?想無可想,不如這樣:既然你想為老坑煮飯,那就先拿我來實習吧!

豈料,此話一出,志芳立即雀躍地在醫院的廚房弄了三餸一湯!結果那頓飯,志芳忙着給大家盛飯滔湯,竟沒有用粗話招呼人。此後,眾人對志芳開始改觀。

後來,苗醫生在職業治療部看見志芳把製成品拋進箱裡,百發百中。細問方知她發病前曾在工廠打工,並負責照顧弟妹。她心底裡一直介意,現在的自己變了家中的負累。

又過了一年,志芳終於找到宿舍。舍監不但不介意她的粗鄙,還讚她生鬼。後來,志芳竟在宿舍遇到她心儀的「老坑」(耆英院友),天天照顧他起居飲食。

最近流行說,每個人,都在等一個人,等一個懂得欣賞你特別之處的人。原來,志芳想照顧人、想付出愛心、想找回從前那個有用的自己。當有人懂得用這角度去了解她,當有人看見那個甚至連她都看不到的自己,她就願意放下粗話的防護網,她就不再是同一個人。愛情如是。醫療如是。或許,教育都一樣。

2014年9月22日星期一

知世事而不問世事



在瑞士的山旯旮,青年旅舍的接待員看了一眼我的特區護照:「噢,香港?你們都在爭取自己的一票選特首!」

我一呆。千里迢迢跑來這個人間仙境,就是想偷幾天,不用看新聞,不用想香港的事。原來,還是逃不開。

小伙子不停跟我談政改,我奇怪怎麼他對咱們的事情如數家珍。他說,這兒新聞都有報,近來最多。嘩,與有榮焉。

湖畔長椅上,滿頭白髮的婆婆,知道我從香港來,又問,回歸後,香港變了麼?我腦筋關機,不想答,反而好奇,婆婆說,她平生沒離開過瑞士,甚至沒離開過這個湖,怎麼對香港,知之甚多?

去了瑞士幾次,發現瑞士人,好奇怪。他們知世事,卻不問世事。有很民主的制度(例如頻密的公投),但不算熱心參與。對很多事情,民眾心中都有看法,但不會熱衷討論。他們嚮往自由,國家對大部分事情例如濫藥、塗鴉、超速等等的規管都很寬鬆。但極度自由的環境中,瑞士人普遍選擇安穩、保守和沉悶的生活。

瑞士人看重私癮,除了家人,跟任何人都不容易建立親密關係,所以也甚少組織群眾運動。他們對人、對事、對國家,甚至對歐盟,都是一個樣──你不犯我,我不犯你,最好。

跟國家無甚連繫的狀態,卻令他們異常愛國。瑞士恐怕是全世界最多人周街掛國旗的地方,比中國大陸尤甚。瑞士人總是把國家的好掛在口邊。

羨慕瑞士。因為我覺得,香港人都像瑞士人。沒有空間,我跟你死過。但當有很多空間去搞事,我就甚麼都不會搞了。我只會安逸地,窩在日出而作、日入而息的安全區裡,過着知世事而不問世事的日子。其實,這就是真正的香港人的心態。阿爺,你懂嗎?為甚麼要那麼吝嗇,歸還我們手上這一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