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6月29日星期三

為自己移民


真人真事。八歲小妹妹半夜睡醒,聽到父母討論去留,走出房告訴他們:「其實,你地想走,我地一齊走,但唔好為左我,咁大責任,我孭唔起。」

兩年來,很多coaching clients來談移民。早動身的一批,義無反顧,「為仔女,唔係唔走吓嘛?!」 裸辭、裸移,破斧沈舟,舉手不回。

近期起行的,多了猶疑與反思:「為仔女?我有無咁偉大?」

「放棄心愛的工作,放棄錢,離別老父母和老友,離別香港⋯⋯去外國煮飯、打掃、湊細路,從此一世,為了仔女,我真係得?」

她說,孩子面前有一輩子的路,自己也至少有半輩子。「起初,可能捱到,但再過幾年,就開始怨,我為了你付出了幾多幾多⋯⋯委屈、黑面、情緒唔好搵人閙, 仔女一樣遭殃,何苦?」

我很佩服她對自己誠實。我們先是一個人,後才是父母。人,總有自己的需要。

「那,先別想孩子,想自己吧,下半世,你最想點過?」我問。

然後,她娓娓道來,自己一直夢想,人生下半場,兩公婆呢度去,嗰度去,周圍旅居。天大地大,放眼世界,不枉此生。

「那,移民與否,跟這夢想有關嗎?」

「或許移民⋯⋯不是離別,只是旅居?不是走難,只是遊埠?為自己,放一個悠長假期。他日活得不順心,大不了回流。哈。」一直皺眉的她,笑了。

為別人而活,是屈就。為自己而活,也可成就別人,兩者不是零和遊戲。轉念間,對移民的種種疑慮,竟轉化為實踐旅居夢想的動力。

2022年6月25日星期六

遺棄與轉運


究竟是「孩子.轉運站」,抑或「孩子・轉運・站」?

有個仲介充當配對養父母的轉運站,就是棄嬰從此轉運的契機?

上次,是枝裕和在《小偷家族》讓沒有血緣關係者成為家人。今次,《孩子轉運站》讓被遺棄的人療癒彼此。

解鈴還須繫鈴人,被遺棄的最大遺憾,莫過於我們畢生無法重遇遺棄者,為那種種未竟之事劃上句號。

東洙告訴素英,在她身上,他終於明白,媽媽有不得已的理由,所以不回來。素英代替東洙缺席了的媽媽,讓東洙釋懷。

素英告訴東洙:「孩子不會原諒我。」東洙答:「我會原諒你。」東洙代替素英強褓裡的兒子,化解素英的內疚。繫鈴人縱已無能為力,我們仍可成為彼此的解鈴人。

故事裡素英因為太愛孩子,不想遺棄,所以殺了人;卻又因為殺了人,不得不遺棄孩子。遺棄看似無情,出發點竟滿載深情。

如果遺棄的終極解讀,是孩子失去了媽媽的愛,其實我們都沒失去甚麼,只是每個人於人生走到某一步,都難免碰壁、犯錯,包括那遺棄自己的人。

明白了這一點,人生才真的可以像「羽毛的羽、星星的星,走得很遠」。笑餐慒的洗車經歷、摩天輪上畏高求抱、生病漏夜求診⋯⋯種種親蜜感,不也儼如一家人?

夜蘭人靜,關上燈,我們鄭重告訴彼此:「謝謝你的誕生」。被遺棄是事實,但不再糾結於創傷,明白能夠誕生已是祝福,人生雖有遺憾,也有感恩。視點轉了,世界大了,人生也就轉運了。

2022年6月21日星期二

我點知乜嘢令我學到嘢


一個人,有焦慮、抑鬱、創傷或者長期唔開心,睇醫生或見輔導員,不難理解。但,好人好姐,無病無痛,竟然花錢花時間花精神,找Life Coach去改善自己,有無咁得閒?好多人曾這樣問。

記得當初修讀金coaching,老師分享了一個有趣的調查:全球人口中,有growth mindset並會定期提升自己的人,約18%,差不多1/5。

在香港,工餘喜歡「報下course」的人,看來也不少。我的clients往往也不約而同把coaching形容為「上堂學下嘢」。「我想自己有成長,唔想成世就咁過。」——是很多clients的共同開場白。

人要增值,香港人無懸念。如何量度增值,卻很頭痕。某次,client忽然這樣問:「明樂,如果我在coaching後開心了、自信了、動力大了,我怎可肯定是coaching令我有這些進步,而不是其他原因?」

這問題,很妙。的確,按科學精神,若沒有維持其他所有因素不變的對照實驗 (controlled experiment),難以證立甚麼。可惜,世上也無平衡時空,讓同一個人以同樣狀態在同一時空不做coaching來同步比較。

唔識答。唯有求教於別的clients:閣下是如何肯定進步是從coaching而來的呢?

某君一呆,眼珠轉了轉,還我一個神回覆:「如果我餓,吃了飯,就飽,我怎肯定是那碗飯而不是別的東西令我飽呢?再者,有需要肯定嗎?反正繼續吃飯就可以了。」

我的腦袋,跟着他的眼珠轉,竟豁然開朗,受教了!一剎那,我覺得coaching除了像「上堂學嘢」,還有點像《哲學有偈傾》。

2022年6月17日星期五

百彈齋主的心結


起初,他來談甚麼,不記得了。只記得他個子大、動作大、嗓子大,個性爽直,卻也甚麼都看不順眼。

他上班批評同事的做事方式;回家批評妻兒的品行;看電視批評政客的言論;連上茶餐廳都會批評鄰座食客的食相與坐姿⋯⋯

「動輒發火,不累嗎?」 「累!但無辦法,我控制不了自己,一見別人怎樣怎樣,就眼火爆。」

別人,包括無關痛癢的人,都會令他着火。而且那火大的程度,完全不合比例。於是,我忍不住細細聲問:「其實⋯⋯鄰座食客的食相,關你甚麼事,可令你嬲成這個樣子?」

「他不對,我就要指正啊!」「不對?」我想不通,某個坐姿或食相,都有「對」與「不對」之分?

「別人對不對,跟你有關係?」「當然有!別人對,我就錯。別人不對但我不指正,老子也錯!」

喔——很複雜的邏輯,但終於聽懂了。原來,在他心目中,每件事,縱有萬千可能性,當中都只有一個版本,是「對」的。

一旦別人跟自己不一樣,內心防衛機制立即開工:「我不可以錯,所以一定要證明對方錯。」於是,一腔怒火,把對方燒死。

回溯百彈齋主的成長過程,有很多經歷,形成了這扭曲的邏輯。無論多少情緒管理練習,都徒勞無功。因為真正的關卡,跟情緒無關,而是思考迴路打困籠。

之後,我們做了很多功課, 建立全新的世界觀——對方啱,不代表自己錯。各有各啱,大家都啱,反而是常態。許久許久之後,齋主終於息怒了。

2022年6月13日星期一

擺渡人聽故事


都說,Life Coach(或任何療癒者)都是擺渡人。載人一程,由此岸到彼岸。

Coaching裡的岸,就是「故事」。 我的clients,說故事的能力,每每讓我既感動也驚訝。

她說,她要專心駕駛好一輛爛車。

車,有象徵意義。從前,丈夫每周駕車,大家周圍去,象徵一家人的幸福。

如今,家,破爛了。車也由他的名車,變成她自己買的二手車。車爛,她的技術更爛,好忟憎:點解個天咁對我?

但後來她發現,以自己僅有的技術,只要高度專心駕駛,仍然可以安全順利把孩子送到目的地。

「專心駕駛」,就是專心做個樂觀的單親媽媽。自己開心,孩子自然好起來。爛車,不完美,但夠用。

另一個她說,她記得Titanic裡,Rose和Jack在海中心,抱着碌木浮下浮下。Rose半夜醒來,驚覺Jack沒了呼吸,心裡萬般不捨,慢慢鬆手讓Jack沈落海底,然後自己猛力游出海中心,吹哨子求救。

她說,消逝了的人,跟死掉了的關係一樣。放下, 才可以逃出生天。捨,不一定得。但捨,也不代表棄。Jack永遠在Rose心中。只是,人生也必須move on。Jack會為Rose有這個決定高興。

不記得是誰說過,生命本來就沒有意義的,只在乎我們如何為它賦予意義。當我們對於自身經歷的理解,由一個糾結的故事,轉化成一個得力的故事,心,就釋懷了,人生自會慢慢重拾節奏向前行。

2022年6月9日星期四

操控狂與蜘蛛俠


她,每次來,都是壓力爆燈的樣子。一肚氣訴說,她已盡晒力安排所有事情,但該出錯的都錯到盡。

她口中的「安排」,在別人眼中是「操控」。身邊人投訴她是操控狂。她滿肚委屈:「你估我想的嗎?我不管,誰來管?出了亂子,誰負責?」

「對啊,出了亂子,該誰負責呢?」我重覆她的問題。「當然又是我啊!」她說。

在她口中,她要負責的事,包括老人家忘記吃藥,孩子考試不及格,丈夫因為遲到而被裁員(有這麼簡單嗎?),朋友沒去見她介紹的醫生後來患上危疾⋯⋯

「等等。」我不得已打斷她。「這些你要負責的事,怎麼都不是你自己的事?」

「你有沒有看過蜘蛛俠?」她忽然這樣問。「When you can do the things that I can,but you don't and then the bad things happen,they happen because of you。」她默念。「每次出事,我都想起這句話」。

我消化了一下她的話。「蜘蛛俠有超能力,那你的超能力是甚麼?」「就係無!」她失笑。「所以更要計劃得萬無一失,不然我是無法補救的。」

我終於明白她的心結。看似生人勿近的操控狂,骨子裡其實都很善良、盡責、有承擔。但成長過程中,種種原因令她背負了別人的包袱,慣性自責「一日都係我唔好,所以依家搞到咁咁咁」,久而久之已分不開甚麼是自己的事,甚麼是別人的事。

無人天生想操控別人的。往往我們只是想不通自己負責任該負到哪裡。一個人怎可能摃起全世界?我們都不是蜘蛛俠,只是有血有肉有能力卻也有限制的人。

2022年6月5日星期日

村上春樹那個市場


村上春樹在《身為職業小說家》裡另一個有趣的討論是:為誰而寫?讀者是誰?或更赤裸的:市場在哪裡?

假如我們相信,能大賣的,大抵都有清晰目標群,村上的經驗卻是,不論他自己,抑或恆常做市場調查和讀者分析的出版社,都看不出他的讀者群中有何共通點。

性別不是,年齡不是,喜好不是,職業或教育程度統統不是。村上也幾乎不作公開露面,不做宣傳或簽書會,從不跟哪類讀者連繫。

村上自嘲,既無特定讀者,就太好,自己想寫甚麼就寫甚麼。不過,他還是隱隱感覺到讀者是有共通點的——他們都是能夠「透過我的文字,深入了解我的人」。

這些人跟他,「心靈上有條直通管道」,接通到、感應到、交流到,而這些人不論他寫甚麼,一直沒有離開過,如是者三十五年。

讀着這點,莫名感動,非因自己也寫字。而是,村上所言,是很多人一直相信,卻又不敢盡信的事。

所謂市場,不是標準問卷上那些年齡/性別/職業/興趣等白痴選項⋯⋯畢竟世上恐怕只有鬚刨和衛生巾有清晰的性別市場;或某些醫療產品有明顯的年齡市場。

強行把每個活生生的人,物化成一個sales label,是對人性最大的侮辱。真正的市場 ,其實是一種氣場。連AI都無法計算到,但心靈管道互通的人,肯定feel到,而且那 connection,打風打唔甩。

回應市場,市場喜歡你。不回應市場,「喜歡不回應市場的人」的那個市場,就會來找你。總之,做自己。與覺得market talk很煩的人共勉。

2022年6月1日星期三

《身為職業小說家》


讀村上春樹的《身為職業小說家》,有一點可堪玩味:小說家是如何搜習素材的呢?

村上說,例如看到有人一生氣就打噴嚏,心理學家可能會推敲這個人的情緒迴路;醫生會思考這是甚麼生理狀況;學者會研究現象背後的邏輯⋯⋯

但小說家觀察世界的方法,更原始。他會像收集「樣本」一樣,把觀察所得「一整塊」儲在腦袋裡。不分析、不判斷,不下結論,只是心想「哦、有這種人」或「世上也有這種事」,完。

而寫小說就是把這些無脈落也未經分析的記憶,有效組合起來。所以有時人物的發展根本不由作者控制,倒是人物(或「樣本」)的軌跡反過來帶着作者寫下去⋯⋯

有趣。接受事情原來的樣子,take things as they are,怎麼竟像mindfulness practice?不分析不判斷不下結論,有距離地覺察、無前設地觀察,不正是detachment?原來,寫小說也是另類靜觀練習,搞不好更勝禪繞畫!

弔詭的卻是,我們一直以為,小說家該像上帝一樣,對一眾人物操生殺大權,要光有光,說暗就暗,要你出場就出場,離場就離場。

原來,可擺布一個筆下世界的小說家,都必須完全放下自我,以原貌接收世事,那麼,現實世界裡本來就不能掌控別人的你我,憑甚麼認定,世事都必須符合自己的分析預期,才願意接受?

村上說,好幾次跟着「樣本」的帶動,令創作走進了意想不到的高度。那麼,若我們也可百分百放開心眼看清並接納現實的原貌,該不會也更易成為更美好的自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