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2月26日星期日

兩尾魚




新經歷,不論好壞,都是珍貴的一課。手術前後,新感悟,不算少。

一直自以為,視物質如浮雲。但當要脫下所有,穿起白紙般薄的手術袍那刻,才更明白,生死就是,赤手空拳來,萬般帶不走。

一直自豪,擁有很多友情與親情。但被推進手術室那刻,忽然領悟,哪怕相識滿天下,某些關頭,還是要獨自面對。

以前練習「行禪」,總行不好。手術後,只能以蟻速蠕動。腳底與地面的關係、一呼一吸的節奏、按部就班的專注,忽然得來全不費功夫。

慢行時,看見途人衝鋒陷陣,只覺眼花。回心一想,從前的自己,就是如此天天「趕住去死」。

忽然請病假,難免累街坊。尤其面對學生,最難開口。死撑扮堅強,打趣說:「你們別擔心,想幫我,準時交學費就是。」他們莞爾。恃熟賣熟的他們,常常被我追債。翌日,臉書傳來私訊,我打開照片,竟是報讀八星期後新課程的入數紙!

這段期間,收到很多朋友的慰問,夾雜生活鎖事分享。當中,有反肚魚跟多情魚的故事。

話說,友人養了兩尾魚,平日各有各游。某天黃昏,其中一條掙扎反肚,剩下那條忽然游了過來,在牠身旁兩吋方圓,打圈陪伴,一待,就待到午夜。

反肚魚努力翻身,偶然成功,多情魚就趁機游開一、兩分鐘,休息一下。反肚魚支撐不住再反肚,多情魚又趕快游回來。

如是者,反肚魚反反覆覆,多情魚不離不棄。凌晨二時,友人見反肚魚漸趨穩定,決定小睡一會。天光了,友人睜開眼,看見反肚魚跟多情魚,已跟往日一樣,自由自在暢泳起來!

朋友要我給這兩尾魚的事件起個題。我說:「love saves a life」。謝謝上天給我的一切,謝謝大家在小女子短暫反肚期間,曾經游過來。(手術記/完)

2017年2月23日星期四

生命逆行曲


手術後長達六周的休養期,我覺得自己好像倒過來活了一次。

人生階段,剪接錯亂。一個手術,把成年人變回嬰兒,每天就是睡覺、吃飯、服藥、學行、再睡覺之「無限loop」。唯一分別,是幼兒吃奶,我吃飯。

然後,剪接跳格,一跳跳到晚年。可以走幾步路,但氣若柔絲。走不遠的長者如何接觸陽光與新鮮空氣?唯有在晴朗的每一天,把窗戶推開,拿張小椅子坐在旁邊,讓太陽不留情地曬在臉上身上,邊聽收音聽邊打瞌睡。這身世,欠了一把葵扇,不然就可以一邊搖扇一邊唱「涼風有信,秋月無邊」……

又然後,生命繼續回帶,晚年變回老年,活動能力稍增,至少可在社區內以蟻速蠕動。由平台到商場,商場到公園,公園沿行人路折返家中,光繞一個圈,已是半天。路途上,盡可能迴避所有馬路,事關自己又真的不是老人家,疾馳的車輛看見後生細女阻住地球轉,刺耳長鳴的響鞍聲,好恐怖。

又又然後,時光再逆行,變成退休人士,有限度工作,其餘時間繼續賞花賞水賞月賞樹葉。隨心,也隨身,因為身體會說話,體能騙不了人,退休人士就像手機那塊舊電池,怎麼「差」都只有20-30%。

何時才能變回老虎都打死幾隻的壯年?不知道。醫生說,完全康復,至少要三個月至半年。我不急,真的不急。相比手術前的未知數以及伴隨而來的恐懼,光是捱痛、捱悶和戒口的生活,已經幸福到不得了。

最重要的是,在這個生命逆行的奇妙經歷中,我很清楚知道,哪怕進度再慢,只要今天比昨天更好,就很告慰。事情在往哪個方向走,比起它正在哪個位置,更能主宰心情。一個人的狀態如是,一個社會的命運也如是。(手術記/八)

2017年2月20日星期一

醫生的舞台


平生首次做手術,恐懼以外,復有好奇。

大鄉里出城,諸事八卦周圍望。不斷告訴自己,你是做創作的,別浪費這經歷,好好記住見過聽過的一切。

醫院各有文化。公立醫院醫生會像看着你長大的老師般,連名帶姓叫你。超高檔的私院,習慣招呼達官貴人,總是先生前、小姐後的。而我入住的,不肯定是否基於教會背景,一律喚名不喚姓。由修女、護士、工友阿姐,以至行政人員,都稱我為「明樂」,很搞笑,也很親切。

「手術室」的英文是甚麼?原來是「operation theatre」,即是——醫生的舞台?從未用這角度思考過:醫學,實乃科學與藝術的結晶。

斷症,是科學。檢查病癥,推斷可能性,然後透過測試把可能性一一剔除,最後確定診斷,再處方藥物或進行治療。

手術,則是藝術。醫生的手勢,是成敗關鍵,也影響康復期之長短。小學生做手工都有水平之別,何況動手術?某些電影,不就愛把鏡頭聚焦手術的流麗過程和細緻技巧嗎?

當然,更有趣的,是背後的藝術家——醫生。藝術家都有不同脾性。我的主診醫生,肯定是個高度自律的晨型人。每一天,大清早頭腦最清醒,先做手術,手術後回診所診症,下班回醫院探望病者。每一周,周一至三做手術,周四、五跟進病人情況,周末休息。周而復始,風雨不改。

手術室,她永遠預約第一輪,為免上一輪延誤,連累病人緊張久等。七時半的手術,她六時半已出現,先花半小時跟病人溝通,然後預早入手術室準備。

那天,在手術室內,大光燈照得我眼睛都睜不開,她從容地走過來,牽着我的手,溫柔地說:「你別怕,這兒有很多人看顧着你,不會讓你有事的。」我聽得心一寬,沉沉睡去,醒來已過了一關。(手術記/七)

2017年2月17日星期五

給思想靜音


動漫是這樣說的:生死關頭,發揮小宇宙,所有潛藏內功,一次過駛出來。

恐懼惹來胡思亂想,頭痛到一個地步,恨不得把腦袋當電視,按一個「mute」掣就收聲。腦袋的「mute」掣,在哪裡?

曾在拙欄寫過禪修的經歷。下山後,係威係勢持續了一段時間,之後,開始找借口。潮流興「Green Monday」,有無「禪Monday」?一周一禪,不算少吧。到後來,一個月都沒兩次。

爛尾,除了因為忙,大概是因為,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。大師教甚麼,依樣胡盧照做,但所謂「觀照呼吸覺察妄念」,字面上聽得懂,內心卻沒感受。

如今,大難臨頭,臨急抱佛腳,忽然,甚麼都試一餐。盤好腿,挺直腰,合上眼,慢慢一呼一吸。妄念,像潮水般,走了又來,但好像已沒那麼嚇人。

呼吸,就是當下。而當下,還未到手術的日子,就別去想它。那想甚麼好?上回提及,我是個耐不住光坐着等事情發生的人,但要準備的都準備過了,怎麼辦?

然後,某天禪修後,忽發奇想:事前準備,的確做足了。但事後準備呢?手術後,諸事不宜,我何不就把這些事情預先做返夠本?

豁然開朗,所有恐懼頓時無定企。及時行樂,體力勞動如打波、行山、耕田;口腹之慾如食海鮮、鋸扒、飲酒……總之日子排得滿滿都是自己喜愛的事,當下不作,更待何時?

走筆之際,想起某朋友,曾在動大手術前一晚,打足十圈八圈麻將。「這麻將不打,手術就是否不用做?不是,就打吧。」他說。這心情,我今天終於明白。

經過了恐慌的三周,玩到癲的一周,終於夠鐘入院。那晚,在病床上,我禪修了最後一次,很清楚翌晨就要動手術,心裡卻異常平靜。(手術記/六)

2017年2月14日星期二

找重點


記得初中時代,讀過一課書,叫作《敬業與樂業》,裡面有一句是這樣的:「苦樂全在主觀的心,不在客觀的事。」

知道快要接受手術後,我嘗試探問過來人的經歷。問過身邊很多曾經剖腹產子的朋友:「當時開刀前,心情如何?」我猜想,她們大概會說,有點緊張。然後我就可以進一步了解,如何克服忐忑心情。

豈料,友儕不約而同雙眼放光:「超級期待喔!心想,入手術室,睡一覺,睜開眼,就看到寶寶。等了一年,終於見面,想起都由心裡笑出來。」

我,一呆。心想,真是問錯人。當然,這還不是我聽過最誇張的講法。曾經有朋友,懷孕期間,天天嘔到反胃。她面不改容說,只要想像,每嘔吐一次,寶寶就長大了一點,就愈嘔愈高興!

然而,回心一想,或許她們都是對的。凡事,只要抓對重點,壞事都變好事。如果,我也把心思放在手術後的好處,或許手術不但不可怕,反而變得可愛了?

另有朋友,未生過小孩,但向來冷靜理性,她用拆解一條數學題的方法告訴我:「你怕,因為你覺得,做手術『唔係好野』。但你搞錯了。不好的,是你的身體狀況;好的,是做手術。手術幫助你把『衰野』拿走。」清晰到不行的邏輯,我buy!

更有趣的說法,要算這一個:「一生人沒多少次,醫生、麻醉師、護士、醫護人員,成隊人心無二用只服侍你一個。Enjoyed being served。」我沒好氣,用拙作的書名回覆了短訊:「這個說法太浪漫!」

不肯定我有否因為朋友們的鼓勵而變得堅強了一點點,但我還是很感恩他們刺激我有了不一樣的想法。傻傻的我,真的把想法一一記下,鬱悶時,拿來讀一下,心情又好像平伏了一點點。(手術記/五)

2017年2月11日星期六

放鬆的壓力



等候手術期間,因為極度恐慌,整整一個月,無間斷自我對話。牛角尖鑽出鑽入,反反覆覆,來來回回,忽然頓悟——原來我是一個不放過自己的人

朋友問,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,竟害怕一個手術?是否因為,在人生其他範疇如學業、工作、家庭當中,大致都可透過人為努力去掌握,只有老病生死,要聽天由命?怕,是因為結果不能控制?

起初,我也以為如此。後來再想清楚,或許比這還要複雜一點。我不是操控型的人,從來不是。我不需要預先知道結果才去做一件事。我對生活的安全感一向很高,所有突變,不論好壞,都樂於擁抱。我做過許多徒勞無功的事,不但不後悔,還甘之如貽,堅信食白果不打緊,全力一拚的感覺本身,就很令人亢奮。

全力一拚的亢奮——噢,懂了!終於懂了!思考了一個月的死結,終於解開了。我對手術的害怕與抗拒,非因結果不受控,而是因為我完完全全不能為它去拚甚麼。

「甚麼都不用做,放鬆心情就好了。」——這個說法本身,最令人抓狂!天曉得要努力放鬆,很大壓力;有很多壓力,反而覺得無壓力!我真心如是想。

當問題接二連三迫着自己去處理、去解決,我反而談笑用兵。有事可做就好。所以我應該很適合搞革命,因為革命永不成功,同志可以一直努力。反之,沒事可做,就會很內疚,很自責。放鬆,即是放棄,凡事放棄,活着還有甚麼意思?

原來,我一直以此信念生活,把自己迫得喘不過氣,茫然而不自知,直至命運叫停一切努力。如今,可做的都已做盡,只能待在無事可為的狀態。這一課,好難。咬緊牙關……不,又忘了,重點是放鬆……放鬆心情去經歷,我做得到嗎?(手術記/四)

2017年2月8日星期三

強力部門的詛咒



真正的恐慌,是說不出口的。

面對手術,自己怕得要死。我反問自己,其實怕甚麼?

怕手術風險?不,醫生說得很清楚,手術很普遍,風險也在預計內。

怕醒不了?不,死於麻醉的可能性,比交通意外還低。

怕不清楚手術過程?不,醫生已經講解得很詳細了。

信不過醫生?不,我對醫生百份百有信心,頂多對自己的身體沒信心。

怕化驗結果?不,統計學上,惡性的機會只有千份之一。

怕痛?不,我心中清楚,再痛,時間過去就會好起來。

既然如此,還有甚麼好怕?不知道。反正就是一想起,心就揪痛。

開始明白,何解平日勸人,別擔心某事,忙不迭地分析並列舉理由去讓對心安心,對方的心,卻無論如何安不下來。

理性認知是一回事,內心感覺又是另一回事。能夠清晰說出口,擔心哪一個環節的人,其實「擔心指數」已很低了。真正的不安,是無以名狀、無法解釋的。

理性與感性,主宰着「情緒部門」和「行動部門」。而這,也是令我最詫異的自我發現。

一般人,情緒若受困擾,行動也死機。反之,若行動正常,即情緒穩定。一個人處於甚麼精神狀態,行動會反映出來。

然而,我的情緒和行動部門,卻好像完全割裂。心裡慌得沒了底,行動效率反而急劇飈升。心忖,時日無多,數萬言書的死線、未來的專欄儲稿、病假前後的工作調動……拿拿臨,生命不等人。

這個本能的「強力行動部門」,令我更難向人解釋內心的不安。世上最遙遠的距離,是我站在你面前,而你不知道我慌得要死。

更麻煩的是,原本以為,要忙到手術前的事,不消幾天就做完。剩下的日子,除了驚,還是驚,怎熬過?(手術記/三)

2017年2月5日星期日

最大恐懼就是恐懼本身


最大的恐懼,就是恐懼本身。做手術,不是一個處理身體的過程,而是自我了解的殘酷體驗。

一直自認,無甚優點,唯一一個,就是心理質素極高。記得多年前,一次大型家庭聚會中,老長輩忽然跣腳撞穿頭,剎那間大廳沾滿一地鮮血。全世界恐慌尖叫之際,我已致電報了警,交待了細節,大家回過神來,救護車已到門口。

十年前,不眠不休為傑哥助選期間,家人忽然得了重病。我用幾分鐘消化了消息,就在餘下的競選期內,用十級冷靜的心情與效率,把公與私的重要事項一一完成。

考試、比賽、面試、求職如是。我不比人聰明,也不比人勤力,但勝在情緒穩定。大難臨頭照樣出街玩,深信不把考驗當回事,考驗自不給你添麻煩。「淡定有錢剩」——一直是我的座右銘。

但是,但是——當得悉要做手術,自己像變了另一個人!整整兩星期,不出街,不見人,不去玩。腦海內環迴播放電視上看過的手術片段:大光燈射下來,醫生手起刀落,「唰」一聲,鮮血噴在白布上,然而手術床被推出來,樸克臉的醫生告訴家屬,抱歉我們已經盡了力……

為了分散注意力,迫自己入場看電影。豈料,就連看見麥廸文在銀幕上殺怪獸,怪獸流血慘叫,都想起自己要做手術,心一揪,全身冒汗,心緒不靈,戲看了白看。後來預備入院,陸續收拾行李,拿起日用品時,手在抖……

為甚麼?為甚麼我會怕成這樣子?我明明是個甚麼都夠膽死的人。《The Power of Now》的作者Eckhart Tolle說,恐懼是幻想力的錯誤應用(fear is the wrong use of imagination),這一刻的我,卻把錯誤的幻想力,發揮得淋漓盡致。

這個我,很陌生。而這種陌生感,比手術本身,更可怕。(手術記/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