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2月28日星期四

誰載着誰 誰看見誰


今年的話題電影,少不了《淪落人》。

題材吸引、劇本吸引、黃秋生和Crisel Consunji的演技吸引,都是意料中事。但最教人觸動的,是當中很多意在言外的設計。

要構思一個需要被貼身照顧的人物,可以有很多選擇,為甚麼偏偏是下半身癱瘓坐輪椅?因為「行唔到」的,不光是那雙腿,還有那個衰到貼地的人生。一個用「垃圾」去形容自己的人,怎樣才能再次「企返起身向前行」?

但是,經歷了許多波折後,你看到那個畫面:Evelyn像是坐單車後座一樣站在輪椅後面的腳踏上,貼着椅背,由昌榮在前面操控輪椅方向,在路上飛馳,一起細賞沿路風景。

本來Evelyn要照顧癱瘓的昌榮,最後卻是「行唔到」的昌榮載着Evelyn「向前行」。這一段相依為命的旅程,究竟是誰載着誰?

同樣,要設計一個菲傭的夢想,也有萬千可能性,為甚麼偏偏是攝影?因為,淪落的人,總是被社會忽略。但鏡頭卻是捕足微小瑣事,再將之放大、呈現,把「invisible」變成「visible」的工具。

是以當昌榮的笑容出現在Evelyn的照片裡,並在全世界面前展覽,那一刻的感染力,更勝任何對白的千言萬語。觀眾如我,內心翻騰不已。

故事裡討論了很多關於夢想的課題。其實,夢想也是「invisible」的,信則有,不信則無。「你無辦法不坐輪椅,卻可以選擇如何坐輪椅」。

同是天涯淪落人,透過互相看見、互相盛載,重新燃點彼此的生命。天涯盡頭找到愛。淪落人,也是人,關鍵是,有愛,就看得見。

2019年2月25日星期一

逆權醫生

上回提及農曆年讀了《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》。

事緣,農曆年前的元旦,造訪了台灣的國家人權博物館,引發了對「白色恐怖時期」的求知慾。

綜合現場觀察與書本的紀錄,一邊感嘆人性之崩壞,因為太多人為了獎金出賣無辜的人;同時也驚嘆人性之光輝,因為總有人不惜冒險去彰顯公義。

台灣對外堅稱沒有政治犯,此地無銀三百两。然而要突破封鎖把真相公諸於世,談何容易。

當年,監獄設有「外役」制度。有技能的囚犯,可以在看守所擔任一些崗位,例如圖書館管理員、洗衣工人等等。犯人陳中統醫師就這樣當上了看守所的醫生。

看守所守衛深嚴,犯人被困在不見天日的牢房裡,無法掌握戒嚴的整體狀況。唯一見過所有受難者的人,就是陳醫生。

這些「被消失」的異見者,入獄前要驗身並紀錄於病歷表。病歷表就是他們存在的證明、被抓的證明,也是戳破政府謊言最有力的證據。

於是,陳醫生就想到,唯有把病歷表帶出去,眾人才有機會沉寃得雪。他小心翼翼避過長官的耳目,抄下政治犯的名單,趁着外役公差外出時發放出去,最終名單在國際人權工作者Lynn Miles和David Boggett合辦的《浪人》雜誌曝光!

後來陳醫生刑滿出獄,一直無人知道他就是告密者。因為,聰明的他,找了不同人用不同字跡把名單抄了好多遍才發放,避開了所有嫌疑!

我常想,這個有勇有謀的故事,若被拍成電影,一定是叫做——「逆權醫生」。

2019年2月22日星期五

黑暗的真相


趁放假,讀點書。喜氣洋洋的農曆新年,我手上卻翻着一個又一個黑暗的真相。

天下烏鴉一樣黑。70年代中國大陸有打壓資產階級的文革,台灣國民政府就有殲滅共產黨的白色恐怖。

寧枉勿縱,跟共產黨大纜扯不埋的普通人,一一「被消失」、被槍斃。陳欽生就是被捲入風波的橋生之一。由馬來西亞赴笈台南唸大學,未畢業就無端白事坐了半生寃獄。

他不認識任何共產黨員,也沒參加任何反國民黨的活動。被牽連,是因為另一些無辜的朋友被抓了,朋友在受審時無意間提及了他的名字。然後當陳受審,又提了另一些無辜的名字……嚴刑迫供下,各人被迫寫下早有「標準答案」的悔過書,生安白造推自己上絕路。

陳欽生在自傳《謊言世界 我的真相》裡,憶述其經歷,教人愈讀愈心寒。最心寒的,不光是權力的腐化,還有人性的崩壞。

試想想,共產黨員,無樣睇,調查、抓人,都要時間,何以當年白色恐怖可以迅速蔓延?因為,成功舉報者,會有二十萬獎金!這筆錢,在當年,夠花十年以上!不少老百姓,就這樣為了金錢而出賣無辜的人。

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走筆之際,想起近日城中討論的「逃犯條例」。許多禍及無辜的打壓,想當初都是由一條出師有名的法例而來的。國民黨對付共匪如是,香港放寬引渡受審亦如是。箇中漏洞,不得不防。

2019年2月19日星期二

賀歲片之盼望與沮喪


在通識課跟學生講香港歷史。

歷史的定義,對學生來說,就是——在他們出世前發生的事。所以,97是歷史、沙士是歷史、雷曼和歐債都算歷史了。

新正頭學歷史,當然最好看賀歲片,順道讓孩子們認識一眾「歷史人物」。例如董驃與肥肥,我興奮地介紹,孩子們如在萬里霧中,忽然如夢初醒:「啊!肥肥即是欣宜阿媽!」肥肥在天之靈該很告慰,以前,我們只會說欣宜是肥肥個女!

人物陌生,時代更陌生。看着那些誇張得來很真實的情節,孩子們嘖嘖稱奇。我問他們,看出了甚麼?

他們說,80年代,大部份人住公屋,慳家到死,願望就是中六合彩發大達,富貴迫人來。90年代,家有喜事,人人身光頸靚衣食無憂,做生意做到有小三,做DJ做到女朋友跟你巴黎鐵塔反轉再反轉⋯⋯

他們的結論是,97前香港人由基層變中產,97後嘛,就由中產變負資產。君不見21世紀初,金雞身世坎坷,卻只能頂硬上,催眠自己,苦盡甘來。

來到2019年,我問,如果由你去拍賀歲片,會是個怎樣的故事?眾人邊構思邊說,今天的香港,苦未盡,甘不來,貧富縣殊,生活壓力大,打工無錢儲,講理想又無出路,賀歲片的中心思想該是:無論如何努力,你也一無所有!

嗯,孩子們是否太悲觀?或許只是為勢所迫的早熟。星爺在《新喜劇之王》裡講的「去到宇宙滅亡都無機會」,他們竟然早就看破了。

2019年2月16日星期六

丈夫這個平台


電影《仁妻》表面上講的,是那「女人成就男人」的傳統老調。但想深一層,其實沒那麼簡單。

女主角鍾的角色,心理狀態很複雜。如果她真的那麼介意作家的名份,老早就不會為丈夫代筆了。但如果她真的只為成就丈夫,又不會諾貝爾頒獎後發難了。

既甘心也不情願,既在乎卻不計較。帶着這種矛盾,默默無聞,由後生寫到白頭,為的是甚麼?

「I love to write, it’s my life.」因為,對她來說,寫作無關乎名利,而是生存意義。我寫故我在。寫作是她的靈魂,靈魂要有平台來展現,然而平台在哪兒?

在那個女人無掟企的年代,丈夫,就是每個女人的平台。唯有透過「丈夫」這個平台,她才能無間斷地寫作與發表,做回真正的自己。

是以,做槍手不光為成就丈夫,更為了成就自己的潛能與慾望。從這角度看來,也無所謂忍辱負重。反之,丈夫也不盡然是坐享其成。

資質平庸的丈夫多次強調,他的理想生活是找間湖邊小屋避世度日。真心熱愛寫作、委身寫作的,不是他,是他的天才老婆。老公演了「作家」這個角色多年,感嘆:「你以為我很好受嗎?」不無委屈。

然而夫妻關係最耐人尋味之處,正是各自委屈也各取所需,當中有愛有恨、有張有馳、對錯難分。打埋算盤也算不清的拖欠,誰也離不開誰的關係,拉扯一生的狀態,卻成就了白頭到老的婚姻。

2019年2月13日星期三

《單身.友.情人》


農曆年一過,情人節又至。今年的慶祝活動,是跟「劇場空間」的朋友,一起製作著名音樂劇作家Stephen Sondheim作品「Company」的粵語翻譯版本。

Company,指的,不是「公司」,而是「夥伴」。人,總要有個伴。這句話,很土。但這個伴,卻可以有着千奇百怪的破格面貌。

70年代的紐約,今時今日的香港。你想擁有光怪陸離的婚姻,抑或寂寞卻逍遙地單身,還是拍散拖拍得像顆走馬燈?

五湖四海的人,千里迢迢來到大都會,有的為了追尋愛,有的為了揮霍愛。子非魚安之魚之樂,誰又去鑑定誰正常。

與其說是不同的愛情取態,不如說是各自精彩的人生觀。35歲的單身筍盤男主角,朋友無數也是把妹高手,但是,at the end of the day,他想要甚麼?

一日到黑勸他「搵返個女人」的一眾已婚好友,又怎樣看待婚姻?婚姻就是有人一起做無聊小事?婚姻是以「自由」交換「擁有」?婚姻帶來恐懼也帶來安全感?婚姻是一面鏡,當你沒有甚麼,就在婚姻裡看見甚麼。

負責填詞的我,在廿首歌裡,過足癮經歷了廿種愛情,最喜歡原曲「Sorry Grateful」裡的這一句:「你的一生,只有這一次,只要真心珍惜過,好好的去過。珍惜這一切,不必想太多。」

我們把「Company」的粵語版,取名《單身.友.情人》。無論你是哪一種狀態,只要是真心選擇就已無悔。2月15至24日,歡迎你來屯門及沙田大會堂跟天下有情人一起相聚。

2019年2月10日星期日

非我族類的寂寞與大愛


電影《綠簿旅友》裡,最令人難以釋懷的,是這一幕:

黑人音樂家雪萊在雨中大喊:「白人說我不夠白,黑人說我不夠黑,男人說我不夠男人,我究竟是甚麼?」

他,比白人有才華;比黑人有文化;比一般男人更優雅。本來,這些統統都是優點。但在主流社會的框框下,卻令他變成常人眼中的怪珈。

正所謂「非我『族』『類』」。他寂寞,也不快樂,非因他不夠好,而是他不符合種「族」定型,也找不到同「類」。

這段真人真事裡,最大的衝突位,其實不是外在的歧視,而是作為非主流者,哪怕才華橫溢,徒然被大眾消費,卻永遠無法融入主流的內在掙扎。

他努力去追上主流(上流)社會的標準,談吐優雅,衣着得體,音樂造詣首屈一指,但是他最終都沒有得到社會真正的認同和愛。

如何達致真正的接納與共融?答案,是共同經歷。故事裡唯一理解他的白人,是他的三重奏伙伴和司機。前者,跟雪萊一路走來,合作無間。後者,跟雪萊在途上日夕相對,漸漸化解了對黑人的偏見,發展出長久的友誼。

然而經歷要時日去提煉,也不會從天而降。雪萊南下巡迴攞苦來辛,就是為了開拓黑人與白人的接觸面,長遠改變人心。他最令人尊敬的,不是才華,而是勇氣。愈勇的人,愈願意去當先行者,然而古往今來,所有先行者,也注定寂寞。

2019年2月7日星期四

人生新一頁


看罷《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》,最大領悟是,執屋,不是一個打掃的課題,而是人生成長的課題。

一個家,雖然雜物多了點,衣服鞋襪亂了點,廚房髒了點,車房、地庫、偏廳都爆滿了點(下刪一萬字……)住得好端端的,幹嗎忽然的起心肝要把房子整理得明亮整齊?

因為,倏忽之間,人生來到某個分水嶺。

迎接初生子女或歡送離巢子女;結婚開展二人生活或喪偶後重新獨自過活;子女漸長需要更多活動空間或父母漸老希望減輕家務負擔……

人生新一頁,無法再複製以往的生活模式。整頓前的大問題是:從今以後,我想怎樣過生活?

「斷捨離」,不等於「丟垃圾」,更不等於無眼屎乾淨盲把物件掃出門口就算,而是重新訂立「重要」的標準。過去的已過去,此時此刻,在這個當下,甚麼才是最重要?

Move on,是大部分人最需要也最渴望,卻又糾纏最久的事。因為,我們總是帶着過去的複雜情感,去判斷未來的需要。

有些東西,曾是摯愛,但它跟我未來的人生還有關係嗎?其實沒有。那麼,要做的,就不是勉強保留,而是好好道別。

當我們的視點,由過去的狀況,轉移至未來的需要;由曾經發生的,轉移至將會發生的;人就自自然然move on了。

執屋是外在的肢體勞動,篩選的過程卻是內在的心靈勞動。完成了人生某段落的盤點與清算,腳下就是另一條豁然開朗的大道。

2019年2月4日星期一

心動的能量


年末,邊看着近期熱話的《Tidying up with Marie Kondo》邊執屋。

冰封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雜物滿屋,也自是日子有功。任由凌亂埋葬美好,客廳、廚房、車房的亂葬崗,亂不過內心的躁動不安。家居是家庭關係的鏡子。亂葬崗的最深處,往往也潛伏着家庭成員之間的暗湧。

於是,當你見到一家人下定決心重新開始,同心合力去整理這頭家,心志、目標、情緒、動作同步,豈不深深感動?

然後你會問,為甚麼一般人執屋,往往吵架收場?就算相安無事,也只是處理了物件。但麻理惠老師卻可透過執屋處理家庭關係,將之保鮮,或使其重生? 

看罷一整季,我的結論是:因為她沒有把一間屋當成死物,她把這屋和屋內的所有物件,當成充滿靈魂的生命去愛、去尊重。

整理開動前,要祝福這個家。合上眼,誠心跪下,回憶它給自己的保護和溫暖,並承諾好好珍惜它。光是這數十秒的沉澱,足以教人哭出淚。

捨棄物件,不是隨手丟掉就算,而是逐件逐件拿上手,對它說,謝謝你這陣子的陪伴,然後帶着感恩好好道別。

「斷捨離」的重點,不是丟棄甚麼,而是保留甚麼。跟你有情緒連結的物件,會讓你怦然心動。每度使用,細心感受這份心動的能量,幸福感夠用一生。

老師溫柔甜美的笑容燃亮了每個家。唯有帶着靈氣與情操去執屋,方可同步打掃心田。收納,是由外歸內的重生。豬年將至,祝大家日日是好日,秒秒心動時。

2019年2月1日星期五

年輕人的胡蘿蔔


這些年,跟很多年輕人共事過,有個有趣的觀察:

年輕人愛做的,上司無分咐也搏命做。不愛做的,踢極不動。「揀嘢做」是常態,威迫利誘都行不通。

同儕說,後生仔咪就係任性囉!嗯,個別後生任性,不出奇。一整代人都任性?沒這麼簡單吧。終於,我在Daniel Pink的《The Surprising Truth About What Motivates Us》中找到答案。

Pink提及麻雀理工一個實驗:向眾人交待工作,並指明表現屬高、中、低水平的分別會得到高、中、低的金額獎賞。

常言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,然而,經過無數次在不同國家不同社區反覆驗證,得出驚人發現:金錢誘因只對「機械式工種」有效。對於概念性和創作性(cognitive/conceptual/creative thinking)的工作,金錢誘因卻會帶來反效果。

澳洲某軟件公司又曾做另一實驗:員工可於24小時內,自由地跟任何同事用任何方法做任何工作,最後向全公司報告。結果,短短一天內,公司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軟件改良方向以及新產品的開發建議!

即係點?即是,所謂誘因,視乎工種。機械式的,例如穿膠花或剪線頭,金錢是最好的胡蘿蔔。但「食腦」的工種,「自主性」才是。

新一代年輕人比上一代更在乎自主性,搞不好不是因為任性,而是,今時今日機械式的工種幾已絕種!

重賞,未必催生更多創意,更多自主空間卻可以。而作為領導者的最大挑戰,莫過於如何導航員工的自主性,將之跟企業的目標掛鈎吧。